深挖洞与广集砖

□ 张长宁

黑廊巷

半个世纪前的南京城南，老街、小巷，纵横交错，与连片的居民区房群“织出”蛛网状，深深刻在我记忆的版图上：从三山街往西顺左手贴街边走，第一条巷子叫伏魔庵（巷名待考），极窄且曲折，两个胖人迎面相遇，得屏气收腹才能通过。往南出伏魔庵，顶着的巷子便是望鹤岗，右拐走到头是黑廊巷。望鹤岗和黑廊巷至少有3条大杂院“羊肠小道”分别通往金沙井4号、6号和32号。金沙井的西南通秦状元巷、四圣堂、铜作坊等，到中山南路就此隔断。算一下，在这大约1平方公里热土上，常住人口近万人。

刚拆不久

就在这个人口密集区，50多年前曾经历过一个特殊时段，接受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考验，留下故事多多——

1969年，前苏联在中国北部边境增加部署达到12个师，总兵力超过100万。3月2日、15日蓄意挑起珍宝岛边境冲突；8月13日苏军又对我方铁列克提发起突然袭击。8月28日，美国《华盛顿明星报》的头条赫然登出一条消息：“苏联欲对中国做外科手术式核打击”。为应对如此严峻的局面，我国迅疾转入积极防御，大中城市率先进入“紧急备战”状态，一场“深挖洞”大搞防空应急工事的群众运动就此拉开了帷幕。

南京当时是一座拥有90万多人口的城市，而人防工程仅4万平方米。为此，市军管会颁令要求达到“人均半立方米防空袭藏身处”的标准。全市通过强化备战教育，将群众性挖掘防空洞的热情迅速推向高潮。咱黑廊巷居委会邵姓女主任一向善于化解工作任务，她推出“三三制”下派任务——居民大杂院、宅门独立院落、单位宿舍，分别立下军令状包干，她则带领几位街道积极分子“督战”和验收。

黑廊巷19号，哪家住这儿？

各院落听从号令，纷纷行动；一时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那些住在大杂院的平头百姓秒变“挖洞能人”，他们往往选定在进庭院的过道先搭跳板，由猛男掘土掏洞，让淑女运土清场；刨出够大的深坑后，四面用门板加固地基，顶门杠等左右打撑以防止坍塌。

建防空洞，有“坑”是前提，如何实现安全躲人？那得有“洞”。如何建“洞”？那还得看各家的物质条件。于是，非凡的创意便出现了：桌肚子可挤三四个人的八仙桌最受青睐，只要将桌子吊下去夯土稳住，预留上下进出的洞口，上面覆土堆埋，“洞”便大功告成了。可八仙桌不是什么人家都有的，于是，比八仙桌小几号的餐桌什么的，经过加固也能凑乎。当时在街坊邻居中还风传一对老两口，将所备百年之用的寿材改装成“土遁号”防空袭；说有人还在现场目睹过，其儿女们先将棺材用杠杆滑轮放置坑里，那厚木棺盖上还被凿洞插入了多根通气管。老两口声称，当听到城头拉警报，顺“扶手滑梯”溜入棺到合上棺盖，只花30秒时间，OK！在他们的想象中，这样的人防工事足以顶住炸弹乃至原子弹的冲击波。

与黑廊巷的西头相通的一个老巷曾有个“怡红院”，新中国成立后虽人去楼空，但里面堆积着一些“工作床”——旧时老鸨为野蛮嫖客、变态妓女量身订制的钢架床。邵主任一声令下，那些废弃多时的“工作床”被拖到居委会大门外。人们将钢架床依次送到防空壕里，在钢床的顶部撑起数根粗木杠，铺上门板、窗架等，再堆上土，最后与地面平齐并夯实，接龙出一条防空“隧道”。经空袭预演，从警报响起到三四家老人孩子从两头快速钻入，平均3分半钟入“洞”。

邵主任对自己的发明创造尤其是“工作床”的废物利用很是满意。

黑廊巷的变压器

1969年12月29日，我军轰炸机在西部沙漠上空投放了一颗当量为300万吨的热核氢弹。核反击能力强大的消息传出后，庆祝活动和备战动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这天放学时，我被初二同年级的发小舒晓平拽住，说“帮个忙”——原来，他姐舒红梅的男朋友搞到两袋“扫地水泥”——从建筑工地用笤帚扫到的水泥，让我跟去帮着扛。

与我家望鹤岗11-1号斜对门的13号住的分别是冯家和舒家。舒红梅是因病留城的老三届高中生，生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黑又长。此时两家说好，由冯家腾出前庭堂屋供挖防空洞，舒家出劳力、出材料；待工事竣工后，冯、舒两家各享一半藏身。可“坑”才挖到2米半深就渗水不止，任你塑料台布、雨衣铺底护壁仍隔夜泡汤。

于是，舒红梅认识不到一年的赵姓男友这时派上了用场。赵原是上海某剧团的青年演员，1968年被转入南京越剧团后，被当作“越剧改革”不再女演男的“实验演员”培养。他在越剧《沙家浜》里担任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的B角。

要防渗水，须用水泥封底和四壁。而水泥属于战备物资，根本无处买，当时能搞到“扫地水泥”都算是牛人了。红梅男友接到红梅考验他的光荣任务后，四下托人总算通过票友找到了“扫地水泥”的货主。两袋“扫地水泥”得用10斤粮票换，约定时间、地点，说好了当面交易。

在伏魔庵拐角处，晓平领我见到了“B角”，他一张瓜子脸，皮肤雪白，两眼透出狡黠的光亮——让我心里嘀咕：“他能演郭建光？出演刁小三还差不多。”我正思忖着，只听“B角”对着灰头土脸的货主扯嗓子叫唤，原来货主在交接时执意要全国粮票，否则“免谈”。

当双方争执僵持时，我的出现使双方看到了转机。原来货主一眼看中了我胸前戴的革命圣地——韶山纪念章，湘瓷的，当时谁有谁牛叉。货主便提出只要我将纪念章转赠于他，可考虑减少一半的粮票，而且江苏省地方粮票也可交换。

送纪念章？门都没有！我当时只想一逃了之。晓平却扯着我的书包反复劝说我收下“B角”拿出的5斤粮票，说用纪念章换很划算。一旁的“B角”见我撅起的嘴可挂油瓶，忽然爽声大笑，就像在舞台上宣布刚打了大胜仗一般。只见他从军挎包翻出一顶帽子——是他演《沙家浜》新四军的“戏装”。我瞥了一眼军帽跳将起来，咧嘴一笑：“换！”——货主得到纪念章，我戴上军帽，“B角”拿到“扫地水泥”，皆大欢喜。

成交后，“B角”他“君子动口不动手”，指挥我和晓平各扛一袋走人，自己哼着阿庆嫂在《沙家浜》中“智斗”唱段骑车回剧团了。

后来听舒晓平说，因为成功换到的水泥，解决了防空洞渗水问题，他姐红梅给了“B角”一个熊抱，算是犒赏。要知道，在那个年代，结婚的男女如果抱在一起“啃”，都会被人嘀咕为“臭流氓”。

“B角”回到剧团，谎称那顶新四军帽子不慎丢失了，写了一份检查又重领了一顶。

可那个货主却因得了心仪之物太过兴奋而“栽了”。一天，他在工地上扛水泥袋不慎崴脚跌倒，胸前戴的那枚韶山纪念章被摔成八瓣。后经查，他为赚粮票等“交换”出去的并不是“扫地水泥”，而是区武装部修筑防御工事的正品水泥。他屡次将掺了黄沙的水泥冒充“扫地水泥”私下交易……该人被判缓刑前，曾带着公安人员找到望鹤岗13号，当他准备指认“赃物”已砌上防空洞时，意外发生了——美丽动人的舒红梅赶巧推门归家，那家伙见到美女走神腿软，滑跌入防空洞底，折了右腿骨……

黑廊巷口

在“深挖洞”全民备战的群众运动中，街与街，巷与巷，防空洞、防空壕一旦连成片，再也找不到空地，院墙里、树根下、废墟中也被居民们逐一清场，一些伪职军官逃台湾前所埋的枪支弹药，一些不法商人为隐匿财产深埋的金银古玩，一些犯罪分子毁尸灭迹所埋的物证，一时间也统统曝了光。

居委会作为公安派出所的基层眼线，历来功勋卓著。就说邵主任，过去由于身体胖，总是绕开伏魔庵走路，忙瘦了一圈的她此刻天天到该巷胡开文墨汁坊，请坊主代写封条。据说因为挖洞运动开展后，上缴居委会代收押的“出土文物”越来越多。

我家所住的那院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的一个废弃场。邻居刘叔是部队转业干部，何叔是警校毕业的交警，我父母都是抗战老兵，3家都具备军事常识的人还绘制了防空洞图纸，然后分班日夜轮流刨坑挖洞，可是越挖越没劲，挖出来的尽是废矿石、碎炉渣、铁疙瘩等，始终成不了“洞”。按照居委会“战时立法”，凡所住院落不能自已挖洞建工事的，每人须交20块红砖，供居委会统一组织建造防空洞。我家5口人，哥哥虽当兵去了，但定额不减。我是家里主要劳动力，于是，这找砖100块的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在我头上了。

“广集砖”在当时成为热门话题，曾风传“砖比肥皂贵”的故事。说有一个人，离完成20块砖的指标就差1块，于是拿出1块凭票供应的肥皂才跟人换成。

随着缴砖日期的临近，为寻砖、凑砖的故事也一个个“光怪陆离”地登场了。

老门西靠长乐路有一处老宅的花园院墙，一天夜里被人“乾坤大挪移”地神秘消失了；中华路东段有一处简易公厕，男尿池与女蹲坑之间有道砖墙，谁料砖墙在夜幕下不翼而飞。不过，两案被迅速侦破：前一案是街道干部“集体自首”而真相大白的——系居委会为建筑防空洞拆“东墙”补“西墙”所致；后一案破得也没费多大功夫——警犬寻着臭味一路追踪到一家工厂，可那些砖已砌在了备战地道里了。

促战备

我班有一个乳名叫“六六”的王姓男生，和父母一家3口，也担有60块“任务砖”之重任。一开始，他和他父母并不急，家里原本就是青砖铺的地，起砖改铺水泥地并不算什么难事。“笃笃定定”的六六正瞧着街坊邻居各家想辙“集砖”的热闹时，岂料，他姐带着小孩连户口一起迁回娘家。这一下，六六家也成了“百砖户”，数了数地上的青砖，不够数了。

六六家住金沙井靠近中华路大街的路口，从早到晚人来人往，信息灵通。很快，六六打听到了“砖市”行情：一辆运货用的平板车拉上满满一车可制砖的粘土，运到水西门外南湖江滩的砖瓦窑厂，即可换100块标准红砖，且随到随换。可制砖的粘土哪儿有呢？该同学也早已打探明了——“雨花门外城头城，那里的黄土不埋人”。为什么呢？因为那里的土实在太粘，铲不动，挖费劲，故很少有人问津。

在金沙井、望鹤岗、黑廊巷、望鹤楼、秦状元巷等路口都有开老虎灶的，这些人家都有平板车，是平时用来运锯木屑等廉价燃料的。六六决定以100块红砖换取其中某老板车子的半天使用权，于是带上我前去有偿借用。没想到尽碰钉子，其中一个声音怪怪的老板听我俩说明来意后，哈哈大笑道：“我家只要把矮墙下搭的鸡窝拆了，就可得百十块砖。最近到处深挖洞，黄鼠狼没处去就老想往鸡窝钻。也好，明天我就把家里的鸡全宰了，免得黄鼠狼惦记！”可没曾想就在当夜，“怪声”老板家矮墙搭建的鸡窝被人夷平了，砖头一块未留，只有几只母鸡“六神无主”地在原地游逛。

接到报案后户籍警来了，邵主任也赶来帮助分析案情，提到鸡窝砖没了也发急，嗔道：“老哥呀，你家100块‘任务砖’什么时候缴啊？”

“怪声”老板顿时抓耳挠腮，愣了半晌答道：“我马上去问一问住金沙井东头的王家六六，他跟我昨天拍了胸脯的，说借车给他用半天，他就给我100块砖，我马上送车让他用，‘任务砖’不成问题！”

有了“怪声”老板家的平板车，我和六六一起拖了3趟高粘土，换到300块砖。最终3家平分，按时完成了“政治任务”。

隔天一早，黑廊巷居委会被一大堆“无主砖”堵了大门。何人何时送来的？只见那些砖都脏兮兮的，有的还粘着鸡粪……这被当作一宗无头案，成为人们记忆中的一段“野史”。

据了解，1978年10月，第三次全国人防会议提出“全面规划，突出重点，平战结合，质量第一”的人防建设方针。记得到了1979年，政府修筑的五台山、鸡鸣寺等人防工程开始对社会公众开放，其音乐茶座、盆景展览、趣味游戏等供市民游览休闲。到上世纪90年代，各地对当年“深挖洞”遗留的防御工事展开了清理，凡矮、窄、小，无保留价值的一律拆除、回填。而对那些有实验价值的“水帘洞”、“耗子洞”和“蚊子洞”等，则有计划地予以破坏性测试，以考察其在现代化战争中的抗打击力度。

参考资料：《挖洞时代——南京防空建设研究》、《南京红色日历／家家烧砖户户挖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