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火

赵一伟

冬天，大雪封门，但有孩子上学的人家还得照样早起。打发走上学的孩子，然后刷锅洗碗喂猪……不等收拾停当，就有邻居缩着脑袋袖着手带着要干的活计串门来了。

几个人从院子的西南角的柴堆里抬过来一个奇形怪状的大树根架在堂屋当门，又擓来几筐麦糠偎在树根下面，撕掉一页书本纸先点着虚虚地放在麦糠下面，麦糠便立马冒出一股浓烟来。

咳嗽，淌眼泪……但我妈说烟能驱走寒气。可是，我宁愿挨冻也不愿意把眼睛熏瞎，还是赶紧逃吧。

到了下午，屋内的烟气保持着稳定的浓度，已经不再那么熏眼睛了，屋内也真的暖和了很多。屋顶上面的雪氤氲出一层白白的水汽，屋檐上也开始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屋内的人围着火堆稳稳地占据着各自的位置，连上茅房都懒得动弹。女人们永远都在纳鞋底，男人们有的补破了洞的靴子，有的修掉了底的箩筐。二大爷编柳条筐占的地盘比较大，自觉地挪到离火堆几尺远的地方。手里什么活儿也没有的人也不闲着，一会儿把麦糠往上拢拢，跪在地上撮着嘴吹吹。麦糠迅速变红，然后燃起低矮的火苗来。吹的人赶紧张着两只手罩上去，好像要拦住火苗不要跑掉似的。

河坝上那块黄土地适合栽红薯，江湾东边地里适合点包谷，留的二分春地是种瓜的，一堆孩子，光眼气别人的也不是事儿……火堆边除了主要讲农事以外，再就是前三皇后五帝，东家长西家短。光老刘叔不敢过河直接趴河里那件事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但他们讲的人依然讲得津津有味，听的人也听得饶有兴趣。到了故事的结尾再一起大笑一阵。小孩子只操心自己的事儿——要么把红薯埋到火灰里，要么用个小破铁皮桶在火堆上炒焦豆子……一会儿扒拉扒拉火堆，一会儿又是一通猛吹，一会儿工夫屋里就狼烟四起。大人们一边咳嗽一边臭骂，再跑慢一点，头上就吃爆栗子了。

漫长的冬天，他们的生活就这样围着火堆进行着。该沟通的感情，该交流的信息，该干的活计，都在火堆边不知不觉完成了。沉寂的冬天，他们在为来年春天大干一场默默筹划着，在互相鼓励中心中又燃起更大的希望。他们相信自己的的雄心壮志可以传递给厚雪下的麦苗。别看麦苗一声不响，它们也是在攒着劲儿，一到春天就加大马力生长哩。烤火的意义已经不再是烤火，火堆成了社交的中心，成了思想的指明灯，成了力量的源泉。

当一阵秋风吹过，树叶开始哗啦啦往下落的时候，我们的劳动课便多了一项“扫树叶”。一筐一筐的树叶堆在教室后面的墙角里，上面又堆着捡来的枯树枝。

北风呼啸，雪花狂舞的时候，教室破旧的木格窗子被一层一层的塑料布封得严严实实，教室后面的火堆也燃起来了。特别是化雪的时候，火堆烧得又大又旺。老师和学生都脱掉已经透水的鞋子和湿漉漉的袜子，伸起冻得红通通的双脚在火上烤。不时，脚上就冒起一股又酸又臭的白气。

多数人的袜子不是脚后跟磨没有了，就是前面露着脚趾头。但这并不会难为情，因为老师的袜子也露着脚趾头，脚跟还打了补丁，更而且，还有的同学根本就没袜子穿。要是暗地里比较的话，也就是看谁的袜子还新些，谁家的妈妈把补丁打得平整些。

有个叫徐晓燕的女生，袜子跟冻疮粘在一起根本脱不掉，一拽袜子，就龇牙咧嘴杀猪般地嚎叫。老师就命令班长到住在学校里的刘老师家弄一点油过来。不时，班长端着一个豁口子碗回来了，碗底有一点清油。老师便蹲下身，用手指蘸了油涂抹在徐晓燕冻疮的地方。滋润了好大一会儿，老师轻轻掂着袜子，袜肉终于剥离开了。老师帮徐晓燕脱掉袜子，大家看见徐晓燕几近露骨的后脚跟。有胆小的女生开始尖叫，男生也吓得蹙眉咧嘴。老师摇摇头没有说什么。那节课我们没有上，都围在火堆边烤湿透的鞋袜。

我上师范一年级的时候，正月十六开学，爹担心我一路上的安全，执意送我去学校。

一开门，外面还一片漆黑，风裹着雪粒扎得脸生疼。每呼吸一次，鼻子疼，胸口也疼。我和爹都不说话，顶着风出发了。

到了车站，车还没有来。我们站在黑暗的寒冷里，一会儿就开始哆嗦。爹说：“前面窗户亮着，那是木匠铺子，走。”敲门进去，屋内一堆红红燃烧的火堆。顾不得说什么，马上围上去。两个年轻力壮的木匠师傅正忙乎着，不知道他们是起早还是贪黑。彼此似乎并不需要交谈什么，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收留等早班车的人。

在火堆边烤了很久很久，虽然烤得脸颊发烫，但后背依然发凉，困意还一阵阵地袭来。爹总教育我们做事赶早不赶晚，但这也赶得太早了吧。要不是有这堆火，估计我们爷俩都冻僵了。怪不得古人那么敬畏火，把火当做图腾，当做神。课本用“制造和利用工具”把人和动物区分开来，依我看，区分二者的应该是“生火和使用火”。

滴滴……汽车进站前的喇叭声。我和爹一个激灵站起来，拎起行李就走。一开门，雪粒已经变成大片的雪花在灯光里飞舞。

那年的雪下得又大又久。爹把我送到学校后，交通就中断了。爹从驿城坐火车到明港，班车停运。又坐火车到驿城，依然没有回家的汽车。爹又坐火车到明港，最终决定踏着没膝的积雪徒步回家。90多里路，爹从天蒙蒙亮又走到天蒙蒙亮终于到家。

那么漫长的路，那么漫长的夜，茫茫天地间，爹弱小的身影坚强地向着家的方向移动。家，在爹心中一定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

赵一伟，喜欢用文字梳理生活，特校教师，业余写手。